2008/10/24

全家福的犯罪

整理電腦裡的時候突然看到這個檔案:全家福的犯罪,這篇文章是我高一的時候(民國84年)再興校刊晨鐘的一篇短篇小說,是學姊李怡萱寫的。當時看到這篇小說覺得很扯,這樣的事情不要說發生了,怎麼還會把他拿來當小說的題材;在十幾年後的今天看到,台灣少子化的情形很嚴重,看到這篇小說,不覺莞薾一笑


李先生,李太太:
  你們的兒子李繼祥,媳婦周蕙芝,孫子孫女李尚娟、李尚蓉、李尚德,一共五個人,一月五日凌晨四時在林口交流道發生車禍。李繼祥和李尚娟當場死亡,李尚德在送醫途中死亡,周蕙芝和李尚蓉也在送醫不久後死亡。一家五口全在車禍中死亡,很可憐!請節哀順變,嗚呼哀哉,尚饗!
  祝  快樂
  台灣人口壓力抒解中心

  這封莫名其妙,咒我家人死的信,寄來家裡已經一個多月了,收信人的祖父和祖母卻早在半年前就已經回美國去,留著我一個人看著這台北的房子!
  信中的內容顯然是瞎掰的,因為我--李尚娟--至今還活得好好的,沒發生什麼車禍,而且毫髮無傷;加上信上的字跡聊草,文句可笑,實在是不像是有知識的人寫的,因此我一直把他當作無聊人士的惡作劇。
  但不知怎麼地,自從那封信寄來之後,明明信上的事不可能發生,我的心理卻不可抑制地擔心著父母弟妹的安危。瞬間,一股好深切、好強烈的思念擠迫著我,竟壓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。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回家見家人一面的渴望。
  說做就做,反正寒假也不用上課,省了請假的麻煩。當天下午我就買了火車票,一路晃回台中老家去。
  台中老家在太平一帶,是棟有庭院的二樓洋房。
  寧靜一如往昔,大概是住宅區的緣故吧!我提著輕便的行李走在路上,四周竟然連一個人、一輛車也沒有。自己的足音在巷子裡迴盪,聽得清清楚楚。走了一段路之後,家門就在眼前了。
  --到家了--我望著熟悉的紅色門扉,連著按了兩聲好長的門鈴。
  「他們一定很吃驚吧!沒通知一聲就回來了!」我心理暗自得意,想著弟妹們驚喜的表情。
  但一分鐘過了,沒有人來開門。
  「搞什麼鬼?」我不耐煩地又按了幾次,然後等著。
  三、五分鐘過了,仍然沒有動靜。
  那不祥的預感再度湧現上來了。我趕緊按了好多次鈴,並叫著:「媽!快來開門!我是尚娟啊!尚蓉、小德!怎麼不趕快來開門呢?你們在搞什麼?快點來啦!」
  我越叫越急切,邊拍打著門板,但一拍之下,大門竟就開了!
  實在不明白怎麼回事。我只是急於確定家人的情況,也沒有多加思索,便筆直朝裡頭走去。
  進到屋裡,我不禁愣住了!
  所謂的「家徒四壁」就是這樣吧!在我是視線所及,竟都是大片大片白花花的牆壁!沒有沙發,沒有電視,沒有音響,沒有櫃子。
  一無所有..........
  我趕緊跑上二樓,希望能看到一些其他的東西。然而我失望了!整個二樓還是空蕩蕩的,連一張紙、一枝筆也沒留下,更別說是人了!我不死心的打開每一扇門,又跑下樓去,不停地找..找..找..但求能找到一點遺留下來的線索,連封閉多年的儲藏室也被我翻了又翻.......
  整洞房子掃得乾乾淨淨,甚至不像有人住過。
  找了五、六趟之後我頹喪地坐倒在樓梯口。
  難道他們無聲無息搬了家?還是突然決定出門旅行?我做了好多荒誕的假設,明知不可能,也就自己騙自己一番吧!
  --一家五口,全部在車禍之中死亡,真可憐....--
  死了?怎麼可能?
  「小姐,你要租房子嗎?」一個人自門外走了進來。是個穿著樸素,手提菜籃的中年婦人。
  「太太,我想向你打聽........」我像遇到救星似的,忙站了起來。
  「我看你還是學生嘛!」他斜眼打量我,「是要和同學合租嗎?」
  「不是。我想問一下,本來住這裡的那家人到你裡去了!他們是不是搬家了呢?」
  「這個啊......那你是......?」他蹙起眉,對我的興趣削一下子減了許多。
  「我是他們的遠親,特地來探望他們的。」我胡亂掰個名義,省得他問東問西。
  「你不知道啊!這家人真倒楣,聽說半夜開車出去,說是兜風啦!結果車子開出路肩,撞個稀巴爛,真可憐!」他說著,嘆了口氣。「不知道是上輩子結了什麼孽,
一家五個人,居然全死光了!這下子不就絕後了嗎?真是......」他說得不勝欷噓似的。
  「死光了?真的?你怎麼知道的呢?」我握住他的肩膀,幾乎是大叫:「不可能的!我還沒死啊!一定是你聽錯了,你聽錯了!」或許是我太用力,他的臉色變得很
難看。
  「你幹嘛?放手啦!」他狠狠地甩掉我的手,罵道:「你有病啊?莫名其妙!好心告訴你,你還捏我。你不相信,不會去看報紙啊?報紙上都有登嘛!神經病!」他
挽著那菜籃,大步地踏了出去了,一邊還憤怒地唸著:「搬來沒多久,隔壁就死人,還要幫他們看房子,真衰!」
  望著那婦人離去的背影,我只覺得四肢發軟,竟就這麼攤了下去。我把頭埋進雙手裡,感到空前的無助和空虛。
  死了?這樣聽起來好像假的一樣。一個寒假沒過完,家人竟然全死了!哈哈,真好笑。我站起身,大聲大聲地吼著:「出來!我知道你們在捉弄我!不要躲了,出來
吧!別鬧啦,尚蓉、小德,每次都這樣..........」我喊著、叫著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滾了出眼眶,流得滿臉亂七八糟。
  這算什麼?任憑我喊破了喉嚨,也沒有人回應我。四周依然靜悄悄的,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。

  我們家一向單傳,並沒有什麼親戚,因此家人的喪事就由殯儀館草草料理了。遺體都葬在長德公墓園。
  向殯儀館要了地址,那人事處的小姐很好心,怕我找不到,還差了人替我帶路。
  「不好意思!還要麻煩你帶我去。」
  「沒什麼啦!反正一直待在門房也很無聊。」替我帶路的,是個年過四十的精壯漢子,他的步子快而穩健。
  「請問一下,你知不知道姓李這家人的遺體是誰忙打點的?我想替我阿姨謝謝他。」我又換了個名號,這回從我媽媽變成我阿姨。
  「這我不知道,我只是看門的。」他搔搔後腦,露出無奈的笑容。「不過我只知道是一個男的送來的,送來的時候就已經放在棺材裡了,我們就幫他下葬立碑而已。」
  「那男的長得什麼樣子你記不記得?」
  他想了想,道:「高高瘦瘦的,穿西裝,還戴帽子。臉我是記不得了!不過好像長得還不錯。對了!他留長頭髮,到這裡....」他比比肩膀,隨後啐了一口:「男人留什麼長頭髮!不男不女的,真沒道理。」
 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,他在一個墓碑前停了下來,指著那墓碑道:「就是這裡了。」
  我順著他手指的地望去,一共五個墓碑,有些參差地排列著:
    李繼祥之墓
    周蕙芝之墓
    李尚娟之墓
    李尚蓉之墓
    李尚德之墓
  沒有稱謂,沒有立碑人,我望著這些墓碑,出了神。
  「那我走了!你會回去吧?」他說著,轉身就要走。
  「等一下!」我忙叫住他,問道:「送來時就是五口棺材嗎?」
  「當然啊!這裡五個墓碑就是五口棺材嘛!不然多立了塊碑幹什麼?祭活人啊?」他呵呵笑了起來。
  我並沒有在那裡逗留多久,便匆匆下了山,甚至沒來得及在旅館沖個澡,小憩一會兒,便直往台中市立圖書館。
  平常我並沒有看報紙的習慣,即使看了,也只是副刊、影劇版,對於社會新聞很少正眼瞧過。因此,要找出一個多月前的報紙,就只有借助圖書館了。以前曾去市立圖書館一次,我記得那裡的報紙都分門別類的收得好好的,作成一個檔案。
  或許是放假的關係吧!圖書館裡的人特別多,大家都安安靜靜地看書,偶爾會聽到一兩個小孩子嬉鬧的叫聲,但很快被制止住了。
  我走進參考室,在檔案櫃前停了下來。檔案櫃裡一格一格的。整齊地陳列著各類的剪報。我從「交通事件」那一格中取出「民國84年始」的剪報本,隨便撿了個坐下來。
  我逐頁翻閱那剪報本,似乎今年的車禍特別嚴重,動輒超過十輛車的連環大車禍,也有卡車和火車對撞的。相形之下,我要找的那篇新聞顯得毫不起眼,翻過了大半本,也沒有看到類似的案件。
  一頁一頁,我幾乎放棄了!然而這個標題吸引了我......
  『本報訊』五日凌晨四時許,於林口交流道旁邊發生一起車禍。據調查,肇事原因違規行駛路肩,導致車身滑出路肩,撞上旁邊的石欄是因為酒後駕車,駕駛人李繼祥(男,四六歲)當場死亡。計死者包括:周蕙芝(女,四一歲)、李尚娟(女,十七歲)、李尚蓉(女,十四歲)、李尚德(男,九歲)。車頭損毀程度,據推測是車速超過所致。(記者 陳立衡報導)
 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,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攪和在一塊了。
  李尚娟死了?可是我明明還活著啊!如果我沒死,那死去的李尚娟是誰呢?難道是同名同姓外加同年?但家人們出遊,怎麼會找個毫不相干的人呢?或者李尚娟真的死了!那我又是誰呢?
  我抱著頭,苦苦地思索,卻得不到任何結論。
  酒後駕車?
  我猛地站起身,一瞥卻發現四周的人皆向我投以驚訝而略帶不滿的眼光,我羞赧地對他們笑了笑,坐回我的位子。
  我重新仔地閱讀了這份報導。
  別說是酗酒了,爸爸是滴酒不沾的,從不喝酒的爸爸,怎會酒後開車呢?就算真喝了,細心的媽媽也不會讓他酒後開車的。再說,爸爸雖稱不上是模範駕駛,但是一向注意安全,也不愛開快車,怎麼可能因車速過高而撞壞了車頭?難不成是爸爸突然發了狂,又喝酒又飆車,害死了一家人?
  大部份時間我是相信報紙的,只是這則報導實在漏洞百出,難以叫我心服。我看看剪報旁「取自中聯日報」的字樣,決定打電話到報社問個清楚。
  報社的地址、電話在頭版刊頭都有登,中聯日報社的電話號碼是八六一○五一一。
  我胡亂收拾一陣,影印了那份剪報,抓起背包就直奔附近的公共電話亭。
  拿起話筒,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順著播下那七個號碼,然後等著。
  「中聯日報社」一個聽起來有點刺耳的女聲傳了出來。
  「喂!」我盡量的放柔了聲音:「請找陳立衡先生聽電話」。陳立衡就是寫那則報導的記者。
  「陳立衡?」他遲疑了一下:「你沒弄錯吧?」
  我把手邊的剪報影印本再確切的看了一次:「沒錯啊!是陳立衡沒錯。」
  「你一定弄錯了!陳立衡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死了!」
  「什麼?」這是出乎意料的答案。
  「他在五、六年前死於一場車禍,你不知道嗎?」
  「可是一個月前的報紙上還有他寫的文章啊!就在一月六日的中聯日報上!」
  「不可能吧?你確定嗎?」
  「是真的啊!」我急急地說道:「你去看那天的報紙就知道了!我找過,只有你們中聯日報才有登!難道你們都沒注意道嗎?」
  「是嗎?我沒仔細看....」他頓了一下,才說:「那一定是我們工作人員的疏忽。可能是校對的問題,也可能是排字排錯了......很多種可能。總之,死人是不會寫文章的,不是嗎?」不是嗎?他那原本尖銳的嗓音現在聽起來格外刺耳。
  一時間我的腦筋還轉不過來,竟忘了回應他。他喂了兩聲之後就掛了,我也愣愣地掛上了電話。
  車禍!又是死於車禍!陳立衡居然已經死了!那我看到的豈不是死人寫的報導?還真精彩!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?這下子連唯一想到的一條線索也堵死了,我實在不太相信那小姐的說詞。「太巧合了!」我不禁在電話亭裡大叫起來,引來一旁路人的斜眼注目。

  我帶著鮮花水果,再次到了長德公墓園。
  這算是掃墓吧?很奇怪的,面對家人們的墳墓,我卻沒有絲毫哀痛的感覺,我的心裡有著太多的疑點。
  我甚至不敢相信他們都已經死了!
  或許是因為還存有一司希望吧!我總不死心,固執地相信事情還有轉機。
  我把帶來的鮮花水果放在父母弟妹的墳前,順手也在我自己的墳前插上一朵素白的菊花。我雖然不知到棺材裡躺得人是誰,但是替自己上墳的感覺實在很有趣。
 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,我回頭望望,是一個瘦高的男子,捧了一大束火紅的玫瑰。
  他似乎無視於我的存在,逕自從我身旁走過,分別在我家人的墓碑上個放了一朵紅色的玫瑰。殷紅的玫瑰在灰白而嶄新的墓碑上,彷彿一大滴血似的。
  他把剩餘的玫瑰花塞入我的懷裡:「掃自己的墳墓感覺不錯吧?」
  「你說什麼?」這個人肯定有問題,我開始仔細地打量他。
  他身著墨黑色的西裝,登上頂著一頂黑色的絨布帽,身材高大,但略嫌消瘦。輪廓清晰,長得斯斯文文的,表情卻十分冷傲。忽然我看到了他腦後所紮的辮子。
  「是你!」這句話脫口而出。我從來沒想過那個替我處理父母後事的男子,會這麼輕易出現在我面前,而且他顯然知道某些事情。
  「你似乎知道我是誰了----你當然知道。你向殯儀館的門房打聽過了。」他向我伸出手:「你好!我姓陳」,他直直地看著我,那眼神彷彿在訴說什麼我所不知道的事......「我叫陳立衡。」
  「什麼?」我差點跳起來。這不是我要的答案,我準備接受的應該是諸如父親的摯友、遠房的親戚......之類的,絕不是那個車禍死掉的陳立衡!難道又一個同名同姓?
  「我是記者陳立衡」,他好像提醒我似地說道:就是死於車禍的那個,你知道的」。然後似笑非笑得望著我,眼中盡是嘲諷之色。
  死人會寫文章,會料理別人的後事,還會站在這裡跟我講話?
  雖然心裡一團亂,表面上我卻得裝得平靜,我不想讓這男人看好戲。
  「你到底是誰?我知道陳立衡早就死了,你別想騙我。你也什麼企圖?」我壯起了膽子大聲說道。
  他卻沒有理會我,只瞄了我一眼:「在別人眼中,你不也死了?」
  「你一定知道什麼」,我緊緊地抓住他的袖口,使勁的晃:「你一定知道,對不對?告訴我,我爸媽是不是都還沒死?他們和我們一樣,都是假死,對不對?」
  他清柔地移開我的手,優雅一如英國紳士:「什麼叫假死?什麼叫真死?你為什麼不自己去鑑定呢?」說罷,他轉身離開。
  他這是在暗示我什麼呢?暗示我爸媽弟妹都還沒死?腦袋裡還有數不清的問題等著解答,但我仍沒有起身追他。
  在天色還未完全暗下來之前,我帶著鏟子回到長德公墓園,一路上不少人投注詢問的眼神。
  只要人還活著,應該都不會選擇棺材做棲身之所。要確定棺材裡的人是死是活,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棺材挖開來看一看。
  要一次挖開五座墳墓,對我來說真是浩大的工程。其實我沒這個膽量的,是那個自稱陳立衡的人說的那幾句話,給了我行動的力量。不知情的人,可能會以為我是專搶死人錢財的盜墓賊呢!
  很意外地,那些棺木埋得都不深,我才鏟了幾下,就看到棺材了。仔細一看,棺材的蓋子竟然都沒有釘上。我決定先開爸爸的棺。我克制不住自己的緊張,以致手指都有點發抖。生或死,就看此舉了!我輕而易舉地掀開了蓋子----
  空的!
  我接著又掀開了媽媽的棺木,弟弟的、妹妹的、還有我的。
  空的空的空的全是空的。
  嘿!我該怎麼去形容現在的心情呢?我甚至不確定我是在哭還是在笑。
  騙局!一個大騙局!一個完完全全的惡作劇、一個由爸媽弟妹和那個陳立衡串通起來整我的惡作劇!
  根本沒人死,所以沒有屍體!那些棺材墓碑都只是障眼法罷了!
  突然間我很想笑,我真的哈哈大笑出來了!平常我沒那膽量在墓地裡放聲狂笑。他們是為了補償我去年的生日禮物嗎?一定是的,我的心情輕鬆極了!
  叫了部計程車回家,一路上我都笑嘻嘻的,看到誰我都覺得很可愛。一邊盤算回去後要怎麼興師問罪,尤其是尚德和小蓉,這餿主意只有他們想得出來。虧他們還能找到那麼多人幫忙。我這麼想著,那熟悉的紅色門扉終於慢慢地進入我視線內。
  大門鎖著,我拿出備用的鑰匙開門,急忙跨進屋內。屋子裡一片漆黑,我摸到開關,打開了燈。
  眼前一亮。客廳裡依舊只有大片大片刺目的亮白牆壁,沒有桌子、椅子、櫃子,也沒有人。所不同的事到處都蒙上了一層灰。
  不太對!我突然這麼覺得。
  找遍了一樓沒有人,我又跑上二樓,很很地搜遍每個房間,卻仍舊沒有半個人影。
  怎麼會這樣?沒道理啊!我總以為在開我一個大玩笑之後,他們應該會搭在家裡,陪著笑臉向我賠不是的!
  可是人呢?人在哪裡?家裡除了一層厚厚的灰塵,並沒有比我上次來時多出任何東西。所有的物件都被收拾乾淨了,好像是要湮滅一切證據一般。我找了再找,越找越是失望,彷彿步入了上次的覆轍。
  難道我想錯了?
  但是我的爸媽呢?我的弟妹在哪裡?他們不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了。
  忽然我想通了!這不是惡作劇,而是大陰謀!自從我接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始!
  我一定要找到他們。我暗自在心裡頭發誓。
  振作起精神,剛才我差點哭了。一抬眼看到浴室,我決定先去洗把臉。
  站在洗手台前,心中有一種好懷念的感覺。洗完臉,我習慣地走到從前擺放毛巾的櫃子所在。現在毛巾和櫃子當然已經不在,面著牆壁,不禁有些悵然。忽然,我發現牆壁上從前因地震而損壞的裂縫裡,好像塞什麼東西,手帕或衛生紙之類的,露出個白白的頭,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。我慢慢地、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東西,原來是一張細細的紙條。
  台中市衡愛路四十七號。
  紙條上只以潦草的字體寫著這幾個字,但仍看得出是爸爸的筆跡。這紙條是爸爸藏的嗎?這是留給我的線索嗎?也許是也許不是。說不定這地址是發現真相的重要關鍵,總之,先去一趟再說吧!
  步出大門,已經很晚了。我並不打算休息,急急地走出巷口,攔了輛計程車。
  衡愛路好像是很偏遠的地方,我住在台中那麼久了,也沒有聽說這條路。
  我上了車,將地址報給司機。
「衡愛路?靠近哪裡?」司機皺起眉頭,反問我。
「呃....」我不知該如何回答:「我也不太清楚....」
  我就這樣被趕下了車,接著我又攔下幾輛計程車,卻全是相同的情況。反覆的上車下車,我自己都覺得糗了。
  難道沒有司機去過衡愛路?
  明天再找吧!我回到旅社,總覺得不甘心。
  有了前車之鑑,我先準備了份台中市地圖。
  要在錯綜複雜的台中市地圖上找到一條路很不容易,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看得我差點昏了頭。死命地找、拼命地找,我鉅細靡遺地找,就是找不到這條衡愛路。
  也許衡愛路不是在台中市,有許根本沒有這條路,也許這又是另一個惡作劇,但我仍然在路邊招起計程車碰碰運氣。對任何事情都不肯死心,也算是我一個缺點。
  前前後後也有十輛了吧?附近等公車的人都已搭上車走光了,我卻還沒有能搭的車。
  「嘿!計程車!」我又舉高了手,揮著。
  一輛跟平常一樣的計程車停了下來。
  「去不去衡愛路?」我探頭問道。
  「衡愛路?」那司機愣了一下,一會兒又恍然大悟般的點點頭。
  「你知道衡愛路在哪裡?」我掩飾不住語氣中的興奮,聲音還顫抖著呢!忙坐進車子裡,對司機說道:「去衡愛路四十七號。謝謝!」
  總算讓我碰上了!我坐在車子裡,心裡既是緊張又是興奮。
  「你是不是剛來的?我以前沒看過你。」他開車十分平穩,口氣也很親切。那司機大約三十出頭,一身運動家的體型,長得倒也忠厚老實,邊開車還不時回頭向我講話。對於他的詢問,我只是支支吾吾的敷衍過去。
  「你別懷疑,我也是在衡愛路工作的。」他笑著,從後照鏡望著我。「你一定等很久了吧?好在你遇到我,要不然你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才去得成咧!」他又笑了幾聲,才道:「你知不知道?地圖上找不到衡愛路的,所以一般的司機都不知道怎麼走,你應該自己買輛車才對。」
  我看著窗外,車子已經開出市區,外面盡是一片農鄉景色。
  「你看起來還蠻年輕的,還是學生吧?」他見我點點頭,續道:「以前我剛來的時候,比你現在還小......你要好好努力啊!」
  我心不在焉,聽到的只是片段。車子居然開上了山!我開始驚覺不對,叫道:「你要開到哪裡去?這裡是山上耶!」該不會是綁架吧?我心底一驚。
  那司機卻蹙起了眉,一臉狐疑。「你從來沒來過嗎?怎麼什麼都不知道?」
  「對不起!我是第一次來......」我隨便搪塞一個藉口,這下我可不敢胡亂開口,免得露出馬腳。
  一路上他又拉拉雜雜地又講了一大堆,我含糊地應著,一邊專注車窗外的景色。車子在濃密的樹林裡穿梭,一直有手掌似的樹葉拂過兩旁的車窗,啪啪地響個不停,窄窄的小道崎嶇而顛跛。我不禁納悶:台中哪裡來這一做綠林茂密、尚未開發的山?
  過了一個山頭,車子在平地上駛著,那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。附近豎著一棟公寓式的建築,在一片平地上顯得特別突兀。
  車子在那棟建築前停了下來。
  「到了,下車吧!」那司機回過頭,對我笑著:「以後我們就是伙伴了!你叫我小林就行了。你呢?」
  「李尚娟。」
  我很小聲地答著,然後目送那計程車漸漸遠去。
  雖然說司機本來就應該對乘客親切客氣,但我總覺得小林對我的語氣似乎過分熟悉,彷彿真是同一陣線上的伙伴似的。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,只是我怎麼想也想不出其中的關連。
  轉個身,面對那棟突兀的建築,我忽然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。我早該想到的。
  地只是衡愛路四十七號的四層樓房,落地的玻璃門上方有一個很醒目的看板,由右至左,橫列著一切事情的開端----台灣人口壓力抒解中心。

  門是自動的。
  裡頭的擺設和一般公司行號並無不同,一進門就可以看到接待處坐著一個老小姐。他身穿一襲碎花布的套裝。低著頭不知道在抄些什麼。
  也許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,他一下子抬起頭來,瞧著我。
  「你者誰?」他的嗓音粗粗的。
  「我......」我吸了一口氣,說道:「我找你們的負責人。」
  「負責人?什麼負責人?」他說著,站了起來:「你是誰?你來這裡幹什麼?」他越問,態度越不客氣:「你怎麼知道這裡?是誰帶你來的?」他居然推了我肩頭一把,害我向後蹌了兩步。
  那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,看得我火大,不禁也提高了嗓門:「負責人就是你們老闆,我找你的老闆問點事情也不行嗎?問東問西的,又不干你的事,那麼兇做什麼?」
  「我們老闆不認識你!你要是走錯路的,就快回去!」他邊說著,邊推著我,直直推到門口。
  「你怎麼那麼不講理?」我使勁撇開他的手。
  「這裡不是普通人可以來的,你再不走,小心我揍你!」
  「我才不要走!我好不容易才到這裡,非問個清楚不可......」那個女人揪住我的衣襟,死命託著我往門外走,我邊猛力掙扎。試著朝一樓唯一的一個房間門口走去,我想那一定是辦公室。
  「外面在吵什麼?」那溫柔中透露出權威的男聲,以前好像在哪聽過。
  「老闆......」那女人抬起了頭,竟是一臉惶恐。緊捉著我的手也放開了:「是他突然闖進來,我要趕他出去......」他低著頭,似乎十分自責。
  瞧他竟如鬼神般的表情,我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?轉過頭去,我幾乎呆掉了......
  「陳立衡?怎麼是你......!」我失聲叫道。
  陳立衡一副身世派地站在門邊,依然是一套亮黑筆挺的西裝,一頂黑絨禮帽。才幾天沒見,頭髮似乎蓄得更長了。
  「是你呀!」他看到是我好像很意外。「你怎麼知道這裡?」他頓了一會兒,續道:「這不重要。你能來這裡一定費了不少心思吧?這個地方不好找,有了地址也未必找得到,你倒是很有心。」他輕輕笑了一下,指著那我認為是辦公室的房門口,道:「走!我們到裡面聊。」
  「老闆!他......」那位老小姐好像還不死心,但陳立衡犀利的眼神使他閉上了嘴。
  陳立衡先走進去,這正是我來的目的,一切的謎題馬上都可以解開。
  我得意地望了那個老小姐一眼,跟著進入房間。
  我早就知道陳立衡這個人不對勁,只是有關他的一切好像隱身在重重迷霧之中,總是摸不透。這個料理我們全家後事的人,明知我沒有死,棺材裡也是全是空著的人。
  房間裡如我想的是一個辦公室。約五坪大小,正中間了張大大的木製書桌,一旁的大型鐵櫃擺滿了各種書籍,多是科學新知或學術論文之類的。
  「請坐。」他扶著書桌前唯一的一張沙發椅,看著我坐下。
  「我家裡的人呢?他們在哪裡?」我才坐下,顧不得坐姿美醜,劈頭就問。
  他一臉奇怪的瞧著我:「你別急。如果你真的有誠心加入,我什麼都可以告訴你。」他向後半在大書桌的桌緣,才道:「你知道我們這裡做什麼的嗎?」
  我耐著性子想一想:「人口壓力抒解中心?......就是解決人口壓力......嗯!宣傳家庭計畫的吧?」印象中,這類機構通常是屬於政府或什麼基金會的,專門宣導家庭計畫或推行優生保健。我記得以前也有人來過我們學校演講,內容大概就是這些東西。
  「我們不做宣導。」他冷笑,那聽起來似乎是不屑一顧:「以前曾經試過,但是效果不彰。」他對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,然後垂下眼,我分不出他眼眸中流露出的事善意還是輕蔑。
  「不做宣導,那還有什麼好做的呢?」我想不出還有偵更好的方法。
  他卻沒理會我,逕自站直了身子:「我給你看些資料。」
  打開門,他領我向二樓,一瞥間又看到那位老小姐正用怨婦般的眼神盯著我。陳立衡似乎也發覺到了,他沒有作聲,只是輕推著我快點上二樓。
  二樓是整間的資料室,除了門口和一邊的牆壁附近有空位之外,其他地方全放了一排一排的鐵架,上面擺滿了各種顏色的檔案夾。
  「其實阿秋人不錯,可惜疑心病太重。」他關上門,接著又補充似的說道:「阿秋就是剛才瞪你的那個人。你別太在意了,反正都是自己人了!他是很可悲的女人,腦子出了一點問題,平常就是神經兮兮的,連小林剛來時也差點被他趕走了呢!」
  「小林?是不是開計程車的那個?」
  「嗯。」他點點頭:「你是坐他的計程車來的吧?」沒等我回答,記續道:「你看看這個。」他打開墨綠色的檔案夾,遞給我。
  裡頭是整疊曲線圖資料。仔細看,原來是台灣歷年來的人口成長圖。他繼續遞來的檔案夾中也全是台北、嘉義、高雄......各地的人口數據圖,旁邊還附有說明。
  我大略看了一遍:「這是......?」
  「這是目前真正的人口數。」他又給我另一本咖啡色的檔案夾:「這是原本應該達到的人口數。」
  「這麼快就有兩千萬?不可能吧?太快了!」依上面所言,大約十年前台灣的總人口數就已經達到兩千萬人。
  「這些都是有根據的資料。台灣的人口成長會這麼慢,連專家也不相信。其實這都該歸功於我們的努力。」他很自豪地說:「我們盡了所有的力量來舒緩台灣的人口壓力。如果沒有我們,台灣早就被太多的人踏扁了,連發展空間也沒有,哪來今天的進步繁榮。」
  他似乎還想說下去,我卻沒有耐心再聽了:「慢著!你說了那麼多,又給我看那些資料,為什麼不乾脆告訴我,我爸媽他們在哪裡?你不讓我見他們,你說什麼我根本都聽不下去!」
  他睜大了眼睛看我,半晌才道:「也好!我現在就帶你去看他們。」
  「現在!他們在哪裡?」
  「樓上。」陳立手指著天花板,道:「他們就在三樓。」
  真的?我簡直不敢相信。花了那麼多時間、精力所尋找的家人們,如今竟只是咫尺之隔!我興奮地忘了控制自己的表情,堆了一臉的笑。我要以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他們呢?是感人的淚水重逢場面,還是熱情的笑容外加一個擁抱?天啊!這樓梯怎麼那麼長?我幾乎可以弟弟大吵大鬧的叫聲和爸爸的斥責了!
  連著樓梯的是一條陰暗的走廊,黑得好像沒有底似的。走廊的盡頭是一扇門,那是整個三樓唯一的一個房間的門。
  快!快開啊!我在心裡叫著。在陳立衡後頭,我真恨不得把那扇門撞破算了!只要打開那扇門,事情就可以結束,一切惡夢就會過去,我可以安心地享受天倫之樂。
  開門了!
  我聞到一股很古典的香味,一股幽幽的、哀怨的沈香。
  除了四盞昏昏暗暗的紅燈,整個房間就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閃爍著。四周的牆壁釘上了好幾層的木架,上瓶瓶罐罐的不知道擺了什麼東西。
  「喂!人在哪裡?這裡根本沒有人!」我快步在房間裡在房間裡繞了一周,這才看清楚木架上放的原來是各種不同包裝的飲料容器:易開罐、保特瓶....什麼都有。
  陳立衡走到右邊的架子旁,拿出兩瓶易開罐塞給我。我低頭看看,是可口可樂。
  「你這是麼意思?」
  「你不是堅持要見你家人嗎?」陳立衡一臉不以為然:「我讓你見啊!」
  「你開什麼玩笑啊?」我終於大吼出來,這股氣憋在我心中好久了:「你寄來那封莫名其妙的信,搬走我們家的家具,又去埋空棺材,把我引來這裡,聽你講了一大堆道理,結果你告訴我這兩瓶可樂就是我爸媽?」我在他面前使勁地揚了揚手中的可樂罐,一陣沙塵竟從瓶口灑了出來,漫得我眼前一片白茫茫,一下子連陳立衡的臉也看不清楚了:「這是什麼?」
  他微蹙眉:「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,但這的確是你家人的骨灰。你可能不喜歡我把他們放在這種瓶子裡,其實這是很好的廢物利用。」
  「骨灰......?」我伸手在那片即將消逝的白霧裡抓了一把:「那他們......死了嗎?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抖著。
  陳立衡若無其事地點點頭。
  死了嗎?
  死了嗎?
  人死了才會有骨灰,不是嗎?
  「騙人!你騙人!」我一把抓起陳立衡白淨地襯衫領口,狠狠地晃:「他們不會死的!你別唬我,讓我見他們,讓我見他們!」
  「你別無理取鬧!」陳立衡抓開我的手,一臉不耐煩:「你是怎麼回事?別孩子氣了!你的家人們真的已經死了,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?反正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。不如看開點,加入我們,藉著工作,也可以慢慢忘記悲傷。」他很有經驗似的,輕柔地拍拍我的肩膀,半哄著我離開那個房間。
  真的死了......
  死心了。

  我總覺得四肢無力,腦袋昏昏的,眼前突然模糊起來,是哭了吧!
  再也沒有弟弟大吵大鬧和妹妹的抱怨,再也沒有媽媽的惋勸和爸爸的斥責,沒有了!
  不知何時又走回了二樓的資料室。
  連日來辛苦的追查和努力原來全是泡影,我好像是脊椎骨斷了一般,連站著也直不起身了!好在還有一個念頭支持著我,否則我一定會陷入悲傷中不可自拔。
  「你先在這裡看看資料和記錄,熟悉一下我們的工作狀況。我就在樓下的辦公室,你看完了就來找我。」陳立衡低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然後是關門的聲音。
  我一定要為他們報仇,我想。爸爸不可能是因為飆車才出車禍的,有人蓄意謀害。
  我漫不經心地翻閱那一疊厚厚的檔案。
  就算我沒有能力報仇,起碼也要找出事情的真相。
  這是什麼資料?我的心思好不容易抓了回來,專注於眼前的條列式的記錄。
  民國68年3月5日 陳文新一家9人 主執行:陳立衡
  民國68年8月2日 鄭信傑一家8人 主執行:葉良偉
  民國69年2月7日 張勤興一家7人 主執行:林榮生
  民國69年9月6日 林義雄一家8人 主執行:陳立衡
  ..................
  這是什麼?我逐頁看過,記的全是這種東西,只是記錄的次數越來越多。開始是一年兩、三次,然後變成一個月一次,到近兩年,幾乎是天天都有。翻到封底最後一行赫然寫著:
  民國86年1月5日 李紀祥一家5人 主執行:陳立衡
  我倏地那冊厚厚的檔案,直覺的認為這和我家人的死有關連。主執行是什麼東西?難道......難道爸媽的死是陳立衡造成的?
  對!一定是這樣!我陡然地叫了出來?只有這樣的假設可以解釋這一連串的事件。他一再對我強調人口壓力,不用宣導的方法......原來是為了減低人口壓力而殺人!製造假車禍,又把死者的骨灰藏在三樓的房間裡,一下子我什麼都想通了。天啊!他到底殺了多少人?如果是檔案中所記錄的數字。那又何止千百!
  我真的義憤填膺了!如果可以,我能不能阻止他再繼續這瘋狂的行動?他看起來像是很明理的人,但他怎能在謀害我家人之後,笑著對我說:加入我們吧!藉著工作也可以忘記悲傷。一同從事殺人的勾當吧?笑話!
  我急忙倒了出來,這時候才逃走來不來得及呢?我衝下樓,說巧不巧,竟就跟陳立衡碰個正著!
  「你看完了嗎?我正要上樓找你。」陳立衡一把拉住我,半推著我進他的辦公室。
  「你的臉色很壞,怎麼了?」
  我沒應聲。不知得是不是心理作用,我總覺得陳立衡的表情不懷好意。
  「說說你的感想吧!你想擔任哪一方面的工作?」
  「主執行......」我接著說:「主執行是做什麼的?」
  「主執行就是執行那些罪人的死刑,是最神聖的工作。」他說得很驕傲、很有神采。
  「罪人?他們犯了什麼罪?」為了探知更多的真相,證明我所做的假設,我只好跟他繼續耗下去。
  「平衡的罪!」他突然激動起來:「他們犯了平衡的罪!破壞整個世界的平衡狀態,最不可原諒!」
  「他們都是很普通的人,又不是什麼總統、國王的,那有那麼大的能力去破壞全世界的平衡?」也許是膽子大了,我的聲音也跟著大了起來。
  「本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很完美。有競爭、有淘汰,沒有什麼動物占盡優勢,也不會危害到大自然,全都保持一個平衡。」他一派悠然神往。突然臉色一變:「可是現在,生態受到破壞,環境也被污染。」這都是因為人類太多了!有人類存在很正常,但是有太多的人類就是異常。只要沒有那麼多的人類,什麼是也不會發生!」
  「所以......你殺人來減少人口?」
  「沒錯!」他竟是滿臉得意:「用宣導教育的方式根本不管用,沒有人會聽的。殺人就不一樣了!死了就是死了,永遠消失在世界上,又方便又有成效。」他順手抄起桌上的一疊資料:「你看!台灣每天有那麼多的嬰兒出生,如果死去的人比不上出生的速度,就不能平衡了!所以,每出生一個嬰兒,就必須有一個人死去,這正是我們一直追求的目標。」他微仰著頭,彷彿這事有多麼神聖。
  「世界上的人那麼多,你只殺那些人,不是很不公平嗎?」
  「不會的。我們的對象只限於那些只想到自己,不考慮別人的人。每對夫婦只生一到兩個小孩的話,就不會多出那麼多人口。那些自私的人,一生就是十個八個的,都應該受到處罰。」
  「那你只要殺多出來的人就好了,何必要殺全家呢?這樣太殘忍了!」想到自己的家人,我口氣一硬。
  他冷笑一聲,斜眼看著我,語氣很是曖昧:「中國人嘛!難免會有傳宗接代的煩惱。」他又冷笑了一下:「如果死的是女孩就算了,如果是男孩,尤其是長子或獨子,那就糟了!能再生的就一定會再多生幾個,不能生的就想盡辦法去弄到一個兒子。畢竟總是沒有人願意血脈到了自己就斷了,在怎麼樣也得延續下去,這種心結是很難解的。以前也有人建議只殺父母,讓他們不能再生就好了,其實這根本沒有用。只要傳宗接代的觀念的存在,這種情況就會繼續發生,而這種觀念正是來自父母。最乾脆的方法,就是斬草除根。全家一起死了,就不會再有什麼顧慮了!這不是很好嗎?能夠為這整個世界的平衡而死,是多麼偉大的榮譽,他們心理一定也很樂意的。」
  「不對!不是這樣的......」我喃喃地道。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三樓的房間裡會有那樣悲傷的氣味了!因為那些變成骨灰被裝在易開罐裡的人並不想死啊!他們不想為了全世界的平衡而死,也不想做很偉大的事蹟,只想平凡地過一生,爸媽也是這樣想吧?但是,陳立衡,你殺了他們,你讓他們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達不到,只因他們多生了幾個孩子!「你太偏激了!」我叫道:「辦法還有很多,你為什麼要選這種偏激又不合法的方法?」
  「其他的方法已經不管用了,下猛藥才能治絕症!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台灣走上毀滅一途!」他也激動起來:「我說了那麼多,難道你還不懂嗎?你既然已決定要加入我們,又何必處處跟我唱反調?」
  「誰要加入你們?你害死我全家,還要我加入你們聽你指揮?我才不要!」一氣之下,這些話脫口而出。
  陳立衡倏地臉色一沈:「你後悔了?你知道這種事不能後悔的。」
  「我那有後悔?一開始我就沒有答應!」
  「胡說。」他的語氣中透著責備:「你的回信上明明已經答應了,還想狡辯?」
  「回信?什麼回信?我根本沒有寫信給你過,我只收過一封莫名其妙的信。」
  他低下身,從抽屜裡翻出一封信,攤給我看:「如果這不是你寫的,是誰寫的?信裡的內容可不是其他人應該知道的。」
  我湊近看,信上寫的就是諸如我想通了,願意加入你們......云云。只是措辭語氣都很不成熟,看起來倒像是小學生寫的。「我發誓,那不是我寫的。我才不會寫那麼沒水準的信咧!不過這個筆跡蠻眼熟的。」我說著,邊掏出以前寄來那封信,相較之下,字跡竟十分神似。
  陳立衡從我手中抽走那兩封信,仔細端詳起來。一下子他皺起眉頭,緊抿著嘴,臉色變得很難看。好一會兒,他才問道:「這封信是你當初收到的信吧?」我點點頭。他續道:「以後你沒有再收到其他類似的信了?」我又頷首。
  陳立衡哼了一聲:「有人冒名寫信!」語畢,他猛地穿過我的身旁,打開門,對外頭叫道:「阿秋!」
  阿秋畏畏縮縮地站在門邊,兩手不停地揉著衣角,他那碎花布的裙子皺巴巴的。
  陳立衡雙手抱胸,直盯著阿秋。沈聲問道:「兩週前我叫你寄給台北市李尚娟的那封信在哪裡?」
  「我拿到城裡去寄了......」他低聲答著:「而且......回信不是已經收到了嗎?」在陳立衡面前,阿秋乖得像隻小綿羊。
  「你把那封信弄丟了對不對?」陳立衡的聲音低低的,聽起來又溫柔又冷酷,但是不帶怒意:「你怕被我責罵,所以馬上補寫一封寄去。可惜你程度不好,雖然你大概猜得到信裡的內容,對方卻看不懂你你寫的信,還以為是惡作劇,當然就沒有回信。你知道沒有回信的話我會起疑,趕緊又冒名寫了封回信給我。換句話說,兩封信都是你寫的,李尚娟根本沒有收到我的信,我收到的信也不是李尚娟寫的,是不是?」
  「不是!不是!信不是我寫的......」阿秋固執地搖搖頭,好像這樣做就可以不必負責任似的。
  「你還說謊!」陳立衡抓起兩張信紙,湊到他的面前:「我寫得信豈是這付德行?你以為把信寫得歪歪扭扭的我就看不出來了嗎?沒錯!當初我是沒有注意到,因為我沒想到你會搞鬼!」倏地他手指著我:「難怪他什麼都不知道,一直問,我就覺得有蹊蹺!」
  阿秋不答腔,沈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雙膝一曲,跪了下來,哭喪著臉:「我不對!是我不好!我真的不知道那封信為什麼會不見......」說著,他嗚嗚哭了起來:「求求你,陳先生!不要趕我走,沒有別的人肯收留我了......我下次不敢了,不敢了......」
  陳立衡似乎不勝耐煩,瞄了他一眼,便道:「我不是氣你犯錯,而是不知悔改,一錯再錯,差點壞了大事。反正現在李小姐也已經完全瞭解我們的工作和目的,這次就原諒你了。」接著,他轉過身對我說:「你剛才看到了,我們之間有點誤會。過去我一直以為你什麼都知道,所以對你的態度不夠妥當,害你一頭霧水。」他笑了笑:「顯在誤會已經澄清了,我再問你一次,你願不願意加入我們,和我們一起為人口和整個世界的平衡而努力呢?」
  「呃,......」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。剛才只顧著聽他們說話,竟忘了把我時機逃走,真是後悔莫及!阿秋顯而易見是沒有什麼知識水平的人,卻很有蠻力,二對一,我無論如何也沒有勝算。
  轉念之間,陳立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:「對了!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地址的?」
  怎麼知道的?爸爸一定發覺不對了,才會把那封紙條塞進牆縫裡,希望給我一點線索。他老是愛在廁所思索事情,踏是他的壞習慣,我知道的!猛然我想起此行的目的。
  「我不要。」我很篤定,很自信地對他說:「我絕對不會加入你們。所以,請你讓我離開,我不想再待在這裡。」
  「開什麼玩笑!」陳立衡的語氣很平靜,他的嘴較甚至還扶著諷刺的笑。他揮揮手,阿秋恭敬地走了出去。
  「我是認真的。不管你怎麼說,我也不跟你們做這殺人的勾當。你別白費心機了!」
  他仍然睜著眼:「可是情勢由不得你拒絕。如果你堅持不肯加入,那就算我不很樂意,也只有讓你步上死路了!你知道的,我不能保證你不會說出去--雖然沒人會相信你。」
  我心底一驚,他都是這樣對付不能如他願的人嗎:「我不會說出去,真的。你放了我好不好?」
  我自最底下的抽屜掏出了一把手槍,指著我。那把槍擦得黑亮,一如他筆挺的西裝:「別再說了!斬草除根是我們的原則,你忘了嗎?你本來就是該死而未死的,沒有第二種選擇了!每次我們都會選出一些人,給他們加入的機會,但是九成以上都拒絕了我。我一直很想要些新伙伴的,可惜他們總是又固執又無知。他們死的時候,我心裡也很難過。」
  我陡然打斷他的話:「你可以告訴我你們的手法嗎?為什麼十幾年來,你們完全沒有受過法律的制裁?」我知道我不可能說動他的,家人的仇是報不了了!但是在死之前,我總得知道事情的真相。
  陳立衡愣了一下,才道:「呵,我告訴你。」
  「一般人看報紙時,對於登在角落,篇幅很小的報導,很少人會去注意,如果是很平常又不吸引人的新聞,那就更不醒目了。當然也沒有人會想要去查它的真實性,即使是自己的親友死了,多半也就信了,畢竟報紙還是很有公信力的。這點對我們相當有利。」他歪著嘴笑,看起來很邪門。「首先,嗯......舉你們家的例子好了!我先選定對象,也就是你的家人,然後由我寫信給他們,邀請他們來接受一些優生保健的資訊。阿秋把信寄到後,由開計程車的小林負責接送。等他們來了,我先說清楚他們的罪狀,要求他們懺悔,當然,他們不肯照做,我也不回給他們辯解的機會,因為他們本來就有罪。然後我就槍殺他們。」他說得很自在,我差點沒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。
  「接下來就比較麻煩了!要先處理屍體。通常我們是使用火化的方式,把一家人的骨灰集中收藏起來,許多年後,就可以供人憑弔,這算是對他們的補償吧!」他嘿嘿地笑了起來:「再來就由小葉負責他們的死亡登記。小葉在區公所上班,要做這種事很容易。這樣一來,連政府也肯定他們死亡的身份了!為了配合我們所選的對象,小葉還得一區一區輪調,很辛苦的。」他對了一下:「最後由我發表他們的死訊。我以前是中聯日報的記者,報社裡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,連鑰匙都有一付。我只要在前一天晚上,把我寫的新聞底稿放進那堆要送去打字的文稿中,第二天就登出來了。至於新聞的內容,就隨便我編了!通常我都寫交通事故,那樣比較不令人起疑。等到報紙刊登出來,就算大功告成,我們可以準備下一次的行動。」他說完,靜靜望著我,好像在詢問我是否滿意。
  「難道從來沒有人發覺嗎?我是說像警察、報社的工作人員,或死者的家屬,一定會有人覺得奇怪吧?」
  「不會的。」陳立衡坐了下來,續道:「中山分局的警察會認為這件事應該由大安分局處理,大安分局卻又認為這應該是松山分局的案子,他們彼此不聯繫,互相臆測又不去查證,所以到目前為止,還沒有人看出真相。報社方面與是一樣,校對組、編排組、打字組互相推卸責任,推到最後就是不了了之。至於死者的親友多半相信報紙,就算他們想查也不知從和查起。
  一下子我的好奇心蓋過了死亡的恐懼,我忽然想起前幾天打電話去報社時接電話那個小姐的尖銳嗓音。「那報社小姐說你死了也是......」
  「同樣的方法。」陳立衡默默頷首:「不只是我,阿秋、小林、小葉......在我們團體中的每一份子,都已經是死人了!這是為了方便起見。人死了就沒有身份,證件可以隨意假造,出入任何場所都容易得多。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患未然,如果真的有人開始追查,發現是死人在搞鬼也無可奈何了吧!已死的人是不用負責任的。」
  「那我們家的那些家具呢?都到哪裡去了?」
  「全賣掉了!」他不假思索的說:「怕留下證據嘛!有些人就是喜歡寫些日記,記事本什麼的,如果把我們寫進去就糟了!反正事要湮滅證據,要清就要清得乾乾淨淨,一張紙片都不要留下,何況把那些家具賣掉是一筆很豐厚的收入,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。」
  「還有那些墓碑和棺材,為什麼要埋空棺材?」
  「第一可以掩人耳目;第二是為了一個很偉大的計畫。」他似乎十分得意:「死人所佔的空間往往比活人大得多,而且一埋下去,就不會再更動了。現在我們把所有要埋藏的『死人』,全部集中在一個墓園,也就是說,那個墓園大部份是我們的了。等到時機成熟,我們就挖出所有的空棺木,改建我們的新基地,那時,我們的活動將全部以新的基地為中心。當然,我們不可能只針對一個墓園,一旦開工,全省各地都有我們的據點,這是多麼偉大的一件事!」他說得無限嚮往,彷彿美夢已經成真。
  「瘋了......你瘋了!」這個外表明智有理的男人,內心竟是如此偏執。
  「好了!該說再見了!」他一臉平靜的表情,扣住扳機:「我為你感到可惜!」
  不!我不想死!我猛地轉身,房門就在眼前,我打開門,槍聲乍作,子彈從我耳邊呼嘯而過,帶過一片灼辣的熱風,門框爆裂開來,碎屑濺射到我的臉頰。
  「阿秋!抓住他!」陳立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。
  阿秋應聲而來,緊抱著我不放。
  「放開我!」我猛力地掙扎,踢他、打他,他似乎完全沒有知覺,只一味箍緊我我,嘴裡還唸唸有詞。
  陳立衡趕了出來,用槍指著我。我倏地低下頭,剎時槍聲再作,死命抓著我的手忽然鬆了下來,阿秋軟綿綿地塌在我身上,我忙擺脫他的牽制,再往前跑。我沒有時間回頭看,我知道阿秋中了槍,我依稀看到他胸前染了一大片血漬。
  我不得不承認我的運氣還不錯,跑出大門後竟發現一輛自行車就停靠在角落,我跨上他,用力的騎,我要逃啊!我要逃離這個地方。逃!快逃!沒也其他的雜念,我的腦中只剩這個念頭。
  當我恢復神智時,竟以置身市區中。

  四周的男女熙熙攘攘,喧嘩聲一如往常。
  我不敢相信我已經脫險了。
  陳立衡沒有再追來,也許他在照顧阿秋吧?管他的,再也不干我的事了。
  這時候我才覺得腳痠。「好累啊!」我小聲地說,順勢在後頭的樓梯上坐了下來。我抬頭看看,原來是一家婦產科醫院門口。蠻不好意思的,往來的行人都在看我,不過我還是決定先坐上十分鐘再說。
  兩個婦人從我身旁走過,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。
  「第一胎啊?」
  「開玩笑,第四個了!」
  第四個?我整個人跳了起來,抓著那婦人的手,叫道:「不要生!不要再生了!生了那麼多會害了你!」
  那兩個婦人尖叫起來,嚷道:「瘋子!有瘋子!」
  我狼狽地逃開。
  「你們全家都犯了罪!犯了平衡的罪!」陳立衡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,我的耳際還嗡嗡地在響。
  真的嗎?我們真的錯了嗎?此時此刻,我竟想不出任何可以辯駁的話!
  「為什麼要選上我們家?」我仰頭大喊:「不公平,太不公平了!我們為什麼要替別人贖罪,替別人承擔?」
  一旁的路人全睜大了眼睛看我,我視而不見。
  我該怎麼辦?我不能一個人活下去啊!
  「還我!把爸媽還我!把弟妹還我!」
  我在夕陽裡狂奔起來。抬頭望著天空,天空是片片的彩霞,我的心中確是片片的落寞與茫然。

2008/10/17

經營之神,永別了

這兩天Yahoo首頁的頭條新聞,都是台灣的經營之神王永慶辭世的相關報導,也許不少人會覺得這樣過度渲染有造神化的嫌疑,但是王老闆的離開,對我來說,除了是感覺失去到公司創辦人 + 精神領袖的悲慟之外,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哀傷。

說不出來的哀傷並不是真的說不出來,只是遇到這樣的狀況,心頭也是亂糟糟。因為某一些特殊的關係,當天早上在新聞發佈出來之前我就知道王董在美國病逝的消息,到了辦公室之後心情久久還是不能平復,過沒多久各大媒體都開始報導了,在公司裡消息也傳開了,那種悲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,彷彿有廿年前蔣經國總統過世時後的感覺!

爸媽從年輕就在台塑企業工作,我也是從小就聽著王老闆奮鬥故事,以及台塑腳踏實地、追求完美的企業文化;而台塑企業的文化,也影響了我們家的家風,同時也造就了我的性格。所以在王董的過世,我們家似乎也是失去了一個精神與行為上的圭臬!

兩個多月沒寫blog,沒想到再寫的第一篇,竟是這樣的事情,可見在我心中有多少的感觸!經營之神,永別了!以一個台塑員工的身分,我們一定會繼續努力使公司持續穩健發展;以一個後生小輩的身分,我也會把你和台塑的奮鬥的精神長留在心中,時時砥礪自己,沒有最好只有更好!